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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情至深奈何人世悲涼─懷孟瑤師  陳器文

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教師節、秋分,只知道孟瑤師難得地在人聲初靜的台北巷衖中散了一回步,久久地看著月亮。

事後,據孟瑤師口中常唸著的「我家老二」回憶說:當時很有幸福的感覺,心中想著,以後要常常陪媽媽出來散散步。然而、兩三日後孟瑤師就住入醫院,沒有太多的痛苦,昏迷後就沒有再醒過來。整個過程突然地教家人措手不及,乍聞之下也教繞在她身邊二十多年的學生們難以接受。但這就是孟瑤師的行事風格,她的本色。

若說,許多人的一生行事採用的是加法,孟瑤師行的卻是減法,生活中、生命中,一切人情世故,一切講究裝點,一切攀枝帶葉的東西,都是可免則免,一來不慣繁瑣累贅、一來最怕人情負擔。雖然是女人,孟瑤笑說自己做女人最喫虧,一是從來不逛街、二是從來不買

花衫香粉、三是從不吃零食;記得有次伴送孟瑤師回家,路過水果攤,孟瑤師把些黑皮柳丁抓入袋子給錢就走,這是個很小的事件很家常的動作,卻讓一旁的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就像很難想像這位桃李天下著作等身的作家、系主任,看來也有錢也有閒,卻常丟個牛肉湯塊在鍋裡泡飯打發三餐一樣,人們常常為了吃好一點穿美一點「精益求精」、為了食不厭精、燴不厭細絞掉多少腦汁與精氣神,若把挑好揀好拿大的心思放淡,無可無不可,恐怕才真正夠格成為自由人。
  孟瑤師買書看書,看完送人;守在圖書館裡寫書,完成《中國戲劇史》、《中國小說史》及《中國文學史》後出版,也就人與書兩相離,那怕是自己寫的書也不疼惜也不留;作家方杞為老師寫評傳時,南來北往找資料,計孟瑤師五十餘年的寫作生涯發表總字數約一千一百萬字共七十本以上的著作,都是在各圖書館、舊書攤尋得,孟瑤師自己書架上多的是稿紙,再就是為數戔戔的一兩本《聊齋》、《陔餘叢考》,然而去者不留,孟瑤師甚至對稱得上是嘔心瀝血的洋洋著作自嘲說:聊供「覆瓿」而已。有次孟瑤師讀完當時年不滿二十的林懷民描述同性苦戀的小說〈轉位的榴槤〉後,驚羨不已,竟無端自卑起來,形容自己「華髮盈巔、心拙筆禿」。事實上,當今四五十歲的人都看過孟瑤小說孟瑤電影,《給女孩子的信》不僅風行而且被盜印出版不絕。即使遠在異邦也有孟瑤的愛讀者,《老藝人》、《老婦人》、《歸途》等曾英譯流傳,民國八十六年倫敦大學教授Edel M. Lancashire將長篇小說《滿城風絮》一書英譯為(Talk of the Town)後出版,有這麼幾位天涯海角異邦人士為知音,應是堪可告慰的肯定,但對孟瑤師來說,看得很淡,寵辱不驚。
  做為一個人、一位老師、一位學者,以及數年的系主任,孟瑤師說得上事事素簡無沾黏,不結交士林名流、不出席行政會議。但做為一個母親,恐怕連她自己兒子也沒想到,孟瑤師內心是感愧的。從孟瑤口裡聽到的「我家老二」,常會誤以為老二是個懵懂少年,誰知早就是位獨當一面的學者;然而不論當今的「老二」是否有名望地位,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孟瑤師說是絕不會把「我家老二」小小一個人送到國外去,讓他自己

一個人長大,那個孑然的幼小身影,即使眼前擺著明亮笑容的現成老二,似乎也換不去抹不掉。從母性心理的角度揣想,會不會孟瑤師對人世聲色的愛眷之意就此掏空?說到這裡,容易讓人想到古典小說的〈杜子春三入長安〉,恁是如何不沾不染的金剛之身,一旦扮起母親角色護著膝下幼兒稚子,全身都成痛處。 
  接近孟瑤師的人都知道她喜愛戲曲,聽戲、看戲、教戲、編寫劇本,積極帶動系中師生對戲曲俗文、詩劇、地方小戲的編排演出,本人也樂於躬逢盛會粉墨登場,票戲反串〈馬鞍山〉(俞伯牙鍾子期故事)、〈擊鼓罵曹〉、〈林沖夜奔〉等末路英雄,最令同學印象深刻的是「雅音小集」演出〈竇娥冤〉、〈王魁負桂英〉及白先勇〈遊園驚夢〉舞臺劇,孟瑤師帶隊北上觀賞,說劇場、說鑼鼓、說人物、說扮像、說身段,師生喁喁踏月而歸。隨後成立「崑曲社」,延攬擫笛名家徐炎之親為指導,夜色昏黃下,在紅磚牆的小平房中傳出〈西廂記.拷紅〉:「聽說張生病了、我倆背著夫人,到西廂問候」咿哦學唱,尖著嗓子扮小姐扮丫頭的新鮮經驗,成為系友們津津樂道的共同回憶。
  說孟瑤師愛戲,卻又不在於戲臺上的聲色,而是愛戲中那股興會淋漓,愛那些衝創體制九死不悔的人。上起課來,每當提起歷史人物英雄角色,必然情隨境轉,講西楚項羽的自刎烏江、伯夷叔齊的餓死首陽、講到司馬遷如詩如歌的鬱勃情懷,講刺客豫讓的漆身為厲吞碳為啞,一路追蹤到《水滸傳》裡的阮家兄弟,孟瑤師拍拍後腦,說阮小三「這腔熱血、只賣給識貨的」,全班無不動容。讀文學史,讀到〈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讀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每個年輕的臉龐都發熱;學校放長假時,家住台北的同學相約乘坐夜車,從天黑坐到天亮,一路高談闊論,不約而同感受「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情景。孟瑤師不耐訓詁、不暇句讀,算是大而化之學派,單只教人感動興起,今日回想起來,原來可以稱之為「感性教育」,為年輕學子提供一種情調氣氛、一種生命美學。 
  上課後來感到有些無趣、又為自己這點「無趣」的感覺暗暗心驚,孟瑤師時年六十提出辭呈提早自系主任職退休。所謂大隱隱於市,孟瑤師蝸居在人來人往的十坪小室裡,瓦斯爐放在陽臺上便於燒水煮粥,一床一几一風扇一架書酣然自足,斗室自顧,滿意的說:這樣打掃起來方便。自此棄絕往來應酬,有時北上找小孫女取樂,子媳軟求硬勸翻了臉仍堅持獨居,只跟三五知交票票戲吊嗓子,跟三五老學生歲末小聚一番。孟瑤師學者氣質濃厚,常以嚴苛的標準質疑自我的著作,然而風簷展書讀,孟瑤長篇《亂離人》、《磨劍》、《驚蟄》、《滿城風絮》等小說,不嘩眾、不炫學,誠實地講歲月的故事,卻都像是配上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反覆搓揉著一種愴痛的感受,縱使流金年代仍不免滄桑,隱然流露出人世永恆的悲涼──人世的悲涼始終是孟瑤師生命的主旋律。


(作者為第2屆畢業系友,現任母系教授。本文原載於89.10.27《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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